第24章 第24章
方解听到余之萤的话先是一愣，然后立刻连声道：“好、好，我说，你想听什么我都说。”
可刚说完上句，他就没了下文。
哄人，什么是哄人？
正着急地要淌下汗来，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前往望月郡的途中，想起那日受伤上药，于是忽然垂首，屏息靠近了怀中之人的胸口。
余之萤的手早已抓住了那处衣服，紧紧拧做一团。方解包住那轻颤的手指，合拢掌心，然后轻轻吹出了一口气。
一边吹，他一边低声道：“师尊，吹吹就不痛了。”
连着全神贯注吹了十来口，方解又紧张地去看余之萤表情，然而对方只是费力地睁开了眼：“乖、乖徒弟，你不行啊……”
话音未落，余之萤嘴角又缓缓流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方解有如被定在那里，好半天才想起来要给人去擦。
天上的月亮那么大，光那么亮，怎么可以一分都没有落到那双桃花般的眼睛里。
他再次垂下了脑袋，双手垂在一侧狠狠握拳，骨节泛青。
余之萤静静地望着人，出声道：“师父他们离开时，我也曾这般无能为力。”
他在每个夜里辗转反侧，日复一日睡不着，只因一闭眼就是往日的欢声笑语。他甚至想过不如就这样吧，就让大家永远活在脑子里，自己沉浸在过去，这样便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我不能。我要执阵，我要守住浮元。如果我这样做，那么所有牺牲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余之萤停了下来，深深地呼吸着，然后又咳出大堆的血。他抬起袖子擦掉一些，艰难地对上了方解。
“我知道师父他们选择留下我时有多不忍心，有多担心。你看师爹就算要走了，还得替我考虑这考虑那。劝个收徒都不愿多说两句，就怕勉强我，但心里分明就巴不得我赶紧应下。”
“这些年我总想告诉他们灼灼活得很好，他不仅守住了所有人的家，也熬过了漫长孤苦的岁月。”
“可是当我想要去看望他们时，忽然发现自己一身残破，满是沉疴。余之萤怎么能是这个样子，他应当是骄傲的，张扬的，他是落英谷最有前途的孩子啊。”
方解突然开始后悔，他不想让师尊说下去了，因为要把自己的伤口剖开再看一遍是多么残忍。可他又知道这些话、这些情在师尊的心里憋了太久太久。
他抬起手，沉默地替人抹去了那些滚烫的血：“然后呢？余之萤后来怎么做的？”
余之萤在那温柔的手背上蹭了蹭：“然后……然后我不敢去看师父他们，于是就去找了冰洲说话。我想他看到这个曾经捉弄过自己的人如此模样，大约会觉得解气，甚至心里觉得余之萤啊，你活该，让你那样对我。”
“当然，他更可能唏嘘我两句，毕竟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总之他不会心疼，也不会担忧。”
“这些年我就这么毫无愧疚地把他当成了唯一的避风港。可现在这个人却告诉我，他一直喜欢我。”
余之萤缓缓抬起头看向方解，眼眸中满是脆弱的疑惑：“那你说他听到我的那些话，看见那样的我，是什么感觉？”
说着他就笑了起来，一声又一声，比孤天高月还寂寥。方解看到余之萤的眼尾变成了淡粉色，那颗小痣也模糊了起来。
“师尊……”
“方解，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惨的人？活着要被我折腾，死了还要被我折磨。”
“没有的，他没有。”
“你知道吗？他太笨了。抓那么多呱呱鸡是以为我喜欢吃，结果被误会成报复；喜欢一个人走那么多路才想明白，还要一笔笔记下来。”
“可你说他到底有多喜欢我，才能一笔比一笔深？才能把一颗心葬在了我最想去的地方，然后就这样等着。”
“可我没有去。”
“我甚至还见过他亲手书写小札的样子，却在心里笑这人竟也会附庸风雅。”
余之萤抓着方解的手坐了起来，满脸痛苦：“方解，我本有机会亲口道歉与致谢的，可以领着他光明正大地走进落英谷，告诉师父他们这是我最喜欢的人，告诉他们往后余生不必再操心。”
“可是万族之劫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意外，它就这样蛮横无礼地带走了我的一切。”
“方解，我好恨啊……”
他恨苍天无情，更恨人世无常，但最恨自己是那样无能。
余之萤抬起手抱住了人，拼死地，倾尽全力地，像是溺水之人抱住唯一的浮木那样。
方解感受到心脏处传来密集而又连续的疼痛，就像被细细的针一遍遍扎着。他搂住怀里的人，轻轻地抚过后背，聊以平复那些激动的颤栗与痛苦。
此时此刻他终于共情了余之萤那日的遗憾。
他们相遇太晚了。
若自己早一点出生该多好，那样就可以早些遇到这人，陪他多走一段路，替他痛，替他苦。
他好想一夜长大。
两人在月下静静地相拥了许久，直到清风送来一点寒意，余之萤才拍了拍方解肩膀，示意放开自己。
他离开温暖宽厚的怀抱，仰头看向自己的小徒弟。
那双蓝色的宝石眼睛被月光照得发亮，像是用水洗过一般。忽然他轻笑一声，然后温柔地抬起手替人擦去了一些痕迹。
方解被冰凉与细腻一贴，下意识挪开了脸，然后又紧紧地盯着余之萤。那眼神好似在问为什么突然笑了。
余之萤：“我只是刚刚想到某个人哄我的样子。方解，你也好笨啊。”
方解的脸唰一下全红了。本来还有只手在给人擦血，这下好了，一个没注意就用了力。看到余之萤的唇被他捏出红色又赶紧挪开，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
余之萤又是一声轻微的笑，道：“有刀吗？”
方解呼吸一窒，当即后退三尺，又死死瞪着他。
余之萤往树上一靠，呼出口气：“那样紧张做什么。”
“师尊要刀有何用？”
“有只小脏狼好几天没有梳洗了吧？俊脸扎人。”
方解一呆。
余之萤歪着头，朝他招招手：“过来，我只是想帮你净个面。”
方解确认余之萤看起来是真的没有想不开，于是才慢吞吞走过来半跪在人身边：“我使个法术就行。”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身体却很诚实地翻出了一把匕首递过去。余之萤扶着人肩膀半坐到中间，手掌微微张开按在脸颊上，仔细地刮了起来。
“担惊受怕了许久吧？”
“……嗯。”
听着那委屈的声音余之萤手上一顿，然后揉了揉头发，柔声道：“没事了，我现在不会死的，也不会寻死。”
方解抬起脑袋一眨不眨地望着人：“师尊，那你好了吗？”
余之萤笑了笑：“没有。”
方解：“你……”
余之萤竖起一根手指放在了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彼时风吹开了白云，露出一点太阳。不知何时东方既白，绿茵慢慢浓了起来，天边甚至传来几声蝉鸣。
“乖徒弟，你听。”
夏天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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