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朝天大集为浮元另一桩盛事，汇四方修士携奇珍异宝聚于某地，每百年轮换一次东道主。此集会包罗万象，连通各界，因而即便是在万族之劫那些艰难的岁月中也未曾停办。
方解御剑划过天空，正冥思苦想该送什么贺礼，忽然被云层下方声音惊醒。心心从他的腰带中钻出一个头，贴着人小心翼翼往外看。
雨林中织云山脉绵延千里，形形色色的修士遍布其中，各类摊位层出不穷，或大或小，有动有静，此间迎来送往，人群的热闹顺风而扶摇直上云霄。
望着兴致勃勃的夏至心，方解不免回想起当日自己在师尊怀里也曾这般看向望月郡。今日热闹更甚往昔，只可惜师尊不曾看到。
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边上摸来摸去，心心疑惑地探出半个身体，仰头往上看。
方解落地，拿着留影石将这人间百态录入其中。察觉到夏至心危险行为，他皱眉把蛋塞进去：“要掉了。”
心心拱拱人，又指指不远处，大概因为激动连蛋壳都微微升温了。
顺着那方向看去正是个卖话本的摊位，方解问：“你想要？”
心心晃动身体以作回应。
方解打量起这颗蛋：“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能看懂？”
闻言心心立刻喷出灵火在半空中化作了一幅图。图中长发的男子拿了本书靠在床榻上，前面悬着一颗蛋。
不知怎么方解就是心领神会了这抽象图的意思，顿时瞳孔紧缩：“师尊昨晚给你讲睡前故事了？”
心心再次发出那种幸福的咕噜噜声。
师尊都没有给自己讲过睡前故事……
方解硬邦邦问：“都讲什么了？”
心心用火焰勾出一片雪花和一块石头的轮廓，正打算继续演示，突然就感觉到一股冷冽冰意。
欸，大白狼怎么了？
自己本来还准备用灵火再画下去，大美人那个故事里还有他呀。可现在即将要变成敦实的冰坨子，没火了……
散去寒意，方解对着蛋面无表情道：“粗制滥造的本子，不看也罢。”
说着就要走，结果身后传来一道略显激动的声音。
“我说你这个年轻小子怎么回事？”
“此乃紫玉仙子最新话本，故事内容那叫跌宕起伏、感人肺腑，就连谷主看了都得夸。怎么就成你口中的粗制滥造了？”
听到后半句时方解心中一动，于是又折返到那摊位上随手捡起两本翻看。
心心见大白狼改变主意了十分开心，正要凑过去一起看，结果就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眨眼之间摊位边的空地多了个深坑，里面布满尖锐冰棱。
方解冷眼扫过摊主：“是谁允许你们如此胡乱编造的？”
那话本中写师尊与冰洲互生情愫，奈何阴阳相隔。因旧爱难忘，于是师尊收了个极为相似的徒弟聊以慰藉。
“说我是替身？”
“好大的胆子。”
摊主把脖子一梗：“人家方道友都没意见！你谁啊，管三管四这么闲？”
话音未落，只见长剑一横，锋芒毕露，那压倒众生的寒冷与冰魄剑意拔地而起。
方解望向他，冷冷吐出几个了字。
“落英谷，方解。”
摊主呆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抖着腿赶紧往后缩。
夭寿了，传谣当场被抓。
“方方方道友我错了！那都是紫玉仙子写的，您找她算账去！”
方解斜了他一眼，然后扔出一堆灵石：“无论朝天大集还有多少这样的话本，我都买了。”
摊主：“是是是！在下一定帮您搞定！”
方解收回剑，本打算把那些话本全部焚毁，但余光瞥见心心眼巴巴的样子一顿。寒光闪过，他将那些糟心玩意扔进乾坤袋，随手往蛋身上一挂。
“不准让师尊看见。”他顿了顿，又沉声道，“话本上是假的，我不是替身。”
心心猛地晃晃身体，表示自己当然知道。
方解摸摸蛋，接着便朝松鹤楼飞去，之后又找了许久生辰贺礼。只是到处看，各种选，最终都没有挑到满意的物件。
师尊过去是天之骄子，现在受万人敬仰，从始至终要什么有什么，因而无论送什么样的贺礼都没有意义。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路上积聚起大大小小的水塘。踩过某一处时，方解盯着自己那张脸的倒影停了下来。
或许，他知道该送什么了。
心心以为马上可以回去看话本了，结果发现大白狼又跑去了方才路过的法衣摊位。挑挑拣拣，折腾了老半天他们才回到织云岭。
一人一蛋满载而归，落地时余之萤还在睡。天色逐渐昏暗，夜色缓缓升起，雨声也在无知无觉中转小了。
待最后一滴雨从芭蕉叶上滚落，屋内点起了灯。
余之萤被阵阵香味唤醒，睁开眼一片朦胧。起先他以为是还没睡醒，于是按捺着追寻面香的念头又闭眼躺了一刻钟。然而再次睁眼，世界仍然模糊不清。
他迟钝地想起那日在魔界山崖上看日出时就这样，之后好像还有那么几回，只是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
伸出手晃了晃，果不其然产生几道重影。余之萤垂眸，心下了然。
本以为身体经过滋养之后虽仍羸弱，但至少不会失去五感了。看来最终还是要看不见啊。
收起手披了件衣服走出去，余之萤的步子比往日更慢。屋外心心正蹲在大树上，也不知在干什么。
走近一看，他才发现这颗圆圆的蛋身前悬着本书。
余之萤怔了怔，抬手摸摸蛋壳：“方解给你买的？”
心心扭扭身体正要作答，猛地想起大白狼说了不能让大美人知道，赶紧要把话本藏起来。
余之萤一根手指按住他，拿过那话本翻了起来。当扫到自己名字与白月光替身等词汇时，他眼中闪过诧异，很快又转为淡淡的笑。
“他看到这些定然很生气吧。”
“不高兴还要买，倒是宠你这个小家伙。”
心心一呆，忍不住一边高兴一边狠狠点头。说时迟那时快，他蹭地就冒出一把火，把刚刚方解冰冻摊主的场面又表演了一遍。
这回余之萤眼中的笑意真了许多。
雨后的空气里泛着浓郁青草味，可依旧掩盖不住那股勾人的面香。他起身往石桌走，上方摆着一碗甜灵面。
心心扔下书飞了过来，几次想把身体窝进面里。
余之萤伸手挡下：“是我的，你不准抢。”
心心立正，严肃且认真地点点头。
余之萤坐了下来看向那碗面。
其实他从不曾过生辰，谁知道一块石头什么时候生的。只是自己觉得心里难受，所以想讨些甜头。
至于灵气带来的痛，余之萤勾了勾唇，那又算什么。
若非身体承受无能，自己甚至想越痛越好。因为这样便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得到一点爱，而不必觉得难堪，卑劣。
可惜他的乖徒弟并没有给这个机会。面当中没有灵气，就是人间最普通的吃食。
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想着方解真是个坏人啊，如此贴心做什么。既如此贴心了，为何又不让自己看看亲手做面的过程，如此还能多一分慰藉。
又吃了几口他便四处找人，却并没有发现，于是问心心：“方解呢？”
话音未落，万籁俱寂中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白衣青年踩着落叶徐步走来，身形挺拔，气势如虹，像出鞘的剑，又像悬停的雪。
翻手凝水为冰，灵力作刀，他削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箫。
留影石为阵眼，朝天大集为背景，这片无声而又喧闹的幻境中乍然响起欢快小调。
与此同时天上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触目所及之处开满了花。
那些记忆里熟悉的画面纷至沓来，一时难以分清今夕何夕。
一曲毕，青年走到人跟前，俯身拭去眼尾的那道湿润，柔声道：“生辰快乐，灼灼。”
余之萤的筷子落在桌上，心中蓦然涌起无尽酸涩，久久不能言语。
当对方的手要抽离时，他一把握住，忽是笑了起来：“方解，谁允许你这么叫我？”
没有想到师尊竟一眼识破，方解愣住，然后又难以控制地失落。他费尽心思扮作那人，所以到头来就是连些许的恍惚也没有么……
他甚至不许自己喊这个名字。
笑意凝在嘴角，方解眼中闪过一抹受伤，低着头正想换回自己的打扮，忽然感觉鼻尖涌入清苦却令人上瘾的药香。
余之萤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再这样唤我两声。”
方解僵在那里，两只手不知该如何摆放，下意识顺着人的话喊了数声“灼灼”。
余之萤闭上了眼，许久后轻声问：“替别人的模样来让我高兴，不委屈吗？”
方解垂下头，哑然道：“委屈。”
方才还是英俊成熟的青年，眨眼就成了大狗狗模样，余之萤忍不住抬手摸摸他的头发：“委屈还这么做？”
方解：“师尊此生的心愿甚少，而我都无法达成。唯有此事，是方解力所能及。因此只要你能开心，我都没有关系。”
阵法结束后幻境也消失了，天上又开始下雨。一点一点穿过厚重的树叶，悄无声息落到人身体，然后流进心里。
那些在梦里反复过无数次的话终于还是被脱口而出，余之萤迫切地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
“方解，你也会这样哄那个喜欢的人么？”
方解沉默片刻，然后道：“是。”
余之萤将那揽住人的手紧紧抓住自己，借以宣泄。一颗心就这样被捏皱，只能难耐地吸入一口气，再深深呼出。
他松开人，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下，捡起筷子继续吃面。
方解看着他，眼中闪着难以言明的光，忽然出声道：“师尊，我以为你不在乎的。”
余之萤手一顿：“在乎什么？”
方解：“那日我告诉你有了心上人，此后你再没有问过。”
“成年了有个喜欢的人多正常。你的人生还有那么长，指不定还会喜欢很多人，我总不能每个都问一遍。”余之萤继续吃起来，又随意地问，“不过我们成日都在一起，并没有见你和哪个修士太亲近。所以是哪家的姑娘，还是小子？”
方解默住，然后缓缓道：“你认识的。”
一根面被放入口中，反复咀嚼至无味，余之萤迟迟无法咽下，于是端起碗喝了点汤。
待那些滋味被藏好后他才回复道：“我认识的人数不过来，哪一个？说来听听，为师倒想知道是谁看不上我徒弟。”
彼时心心早已回到大树上继续看话本，碰巧一阵大风刮过，他因为太沉迷整个就被吹了下来，夜色中猛地响起巨大闷声。
方解起身：“抱歉师尊，我还不能告诉你。”
余之萤望着人离开的背影一瞬掰断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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