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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潮落澜生


霜盏声线平缓,可这名字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江潮并不是一个光彩的名字,他是凌雪阁的叛徒。

        十年前,意图将前宰相李林甫拉下马的行动中,李林甫埋于阁中的棋子江潮,奉命去往玄鹤别院,替他清理知晓他秘密的人。而阁里随后派遣前往玄鹤别院的弟子正是当时归属于江潮小队的姬泠霜。

        行动并未圆满完成,江潮杀死了至关重要的吐蕃翻译。

        这场旷日持久、牺牲无数人的行动的最佳成果,只不过是将凌雪楼收归。

        当年的上峰们自是料定了江潮最后的选择,才会派谴入阁不久的姬泠霜前往,看她如今的样子,这安排所遗留的诛心痛楚并未在时光的流逝下有所削减。

        姬泠霜一时说不出话,紧抿着唇沉默了。

        看着她这满身尖刺的样子,霜盏并不想言语相逼,只是安静地等。

        这丫头那时年纪尚小,在主阁前像个木桩一样垂头丧气地戳在台首面前听训。她无意窃听这段故事,然而风声入耳,还是隐约听见了“江潮”、“师兄”之类的模糊字句。

        她径直离去,虽然之后偶然知晓了小丫头的名字,却再也不曾有过交集。

        江潮,真是一个遥远而令人怀念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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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泠霜神色急剧波动,却端坐如常仿佛老僧入定。

        两人相对沉默了足有半刻钟,见她倔强的对峙似乎要持续到地老天荒,无可奈何的霜盏伸手拿过开封的那坛酒喝了一口,再次一语惊人。

        “我曾经是江潮的临时队友。”

        姬泠霜闻言猛然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她。

        这便沉不住气了,果然还是个小姑娘。

        这念头在霜盏心头一闪而过,却也无意苛责。

        人非草木,何况她尚年轻。

        “我遇见他,应该在你之前。”

        “那时候,师兄他,是什么样子?”姬泠霜目光里的期待已将敌意压下,她问得小心翼翼,“他,台首说,他是个好苗子。”

        她的话语里有着未曾察觉的骄傲,甚至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可她的眼睛里却盛满了难以抑制的哀伤,晶莹剔透的光影在其中一闪而过。

        “他武功很好,行事利落干脆,出手凌厉果决,即使是高手众多的吴钩台,也算得翘楚。”霜盏坦然赞赏道,“除却武艺出众,他性子也极好,体贴细致,也很爱笑。”

        “他……他很爱笑?”姬泠霜不可置信地喃喃发问,“你说他爱笑?”

        “嗯。”霜盏点了点头,“他笑的时候,像冬日的日光,很温暖,又有些张扬。”

        “不,怎会,怎会……”姬泠霜搁在双膝上的手不自觉地交握,“他从来没有对我们那样笑过。”

        “我不知道。”霜盏摇了摇头道,“他是一个好队长,无论是对于他原先的队友还是临时加入的我都一样的照顾。”

        “当年我大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勇气和运气闯过了鸟不归,也在那里遇见了裴宁。我没有她那么多的向往和信仰,只是听了她的话更对凌雪阁生了好奇。我闯了过去,他在那里等我。我豪气干云地向他应下加入凌雪阁的誓言,立刻就丢人现眼地饿了。”姬泠霜捂着自己的额头,那时的窘迫生动地在她婉丽的容颜上重现,“我问他,我还有一个馒头,分他半个好不好?他那时候的神情,我不懂,却莫名地感觉到了他的悲伤,我甚至听到他念叨了一个名字,可我再问,他却不肯说了。我虽十分好奇,却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跟在他身后。”

        “见了李泌先生,站在非天面前,他说,非神非鬼非人且忠于皇权者,便是凌雪阁。要隐去真实名姓,此生只是一把黑暗中守护江山百姓的利器。我那时尚年幼,并未听懂其中真意,只觉得激昂,便也应下誓言。”她自嘲着苦笑道,“待到后来我真正懂得誓言之意,已然失去太多了。”

        “那时我看到小队名单上,都是相识之人时,当真很高兴。他们见了我,也很开心。”她的笑意温柔而怀念,“师兄送我去明山馆,那条地下河很美,灯火如星辰倒映水中,我很兴奋,踮着脚想去够,自然是够不到的。他见状就说,这地下河看似平缓,其实暗流涌动,我要是不小心栽下去,他是不会来捞我的。”想到那一幕,她噗嗤一笑,眼中光芒也随之明亮几分,“我当即吓得老老实实地坐回去了,可能是因为先前的破局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太闷了,我竟然就那么在小船上睡着了。我总记得,我当时没有睡死,隐隐约约地听见他笑了一声,好像我能在这儿睡着很稀奇似的。等到了地方,他喊醒我,说我要磕到脑袋了。可我睁开眼的时候,他分明将船停得恰好,就算我当年也有现在的身量都不至于撞到脑袋。”

        “我们明明相识不过半日,可我见到他便觉得安心,在他身边我可以放下一切思虑,可以完全不设防地睡去,什么也不用担心。他是我的队长,是我们小队的倚仗。”

        “可我没有想过,他是李林甫的人,直到我奉命追到玄鹤别院。我在前两个人那里落了一身轻伤,但我不在意,甚至觉得热血沸腾,那些都不算什么,我追进了地牢深处。那吐蕃翻译已然气绝,他,师兄,就站在那人面前。他手中的链刃上,还滴着血。”姬泠霜自嘲道,“我愣在那里,死死盯着他,我不敢信,我如何敢信?他见追来的人是我,竟然也没有半分惊讶之色,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了。他那样的神情,就好像是在鸟不归前,我掰给他半个馒头时,他念着那个我不知晓的名字时的样子。他说,‘偌大的凌雪阁,来的人是你。’”她低低地笑起来,夹杂着断续的哽咽,“为什么是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是我呢?”

        一直沉默倾听的霜盏闭了闭眼。

        自然是因为他们看出了姬泠霜是江潮的软肋。

        他们小队的任务失败,另两名队友身亡。于江潮而言,最好的善后方式就是将余下的这名队友也一并除去,伪装成打斗落败,而他拼死逃回。所有的物证和人证都湮灭无影,于他才是最安全的。

        他当年既是吴钩台翘楚,自然知晓其中利害,也必然明白当断则断,斩草除根的道理。况且,他分明有能力将一切都布置得天衣无缝,可他没有。他留了这个小姑娘的命,留下了这个致命的破绽,将他自己推上了绝路。

        这不是一个吴钩台优秀弟子该有的行事,可这在处死他这件事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是一把利刃。

        所以,才是姬泠霜这样一个在当年入阁未久、武功平平的人前往玄鹤别院。

        只有遇到她,江潮才不会负隅顽抗。

        经由此事,也可以练一练她的心性。即使是生死相交的同门,也可能有兵刃相向的一天。昔日性命相托,而今却要生死相搏。

        这是一场不可多得的教学。

        只是这于她而言,何其残忍。

        而今她并未参透这场安排的真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还小,而岁月悠远漫长,她尚有数十年的时光去磨练自己。这段真相,待她成长,终究有明了的一日,不必急于一时。

        何况,她已然陷在了极深的痛苦中,面对不过是一面之缘的自己,都无法克制几近崩溃的情绪,又何必非要在此刻将她推进更加幽冷的深渊,承受刻骨的绝望。

        “我们交手数次,以命相搏。我明白了一切,自然要竭力而为,竟然与他打得有来有回。只是身上又多了不少细微的伤口,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越打也越没了章法,打到后来全凭着本能。终是让我找到了破绽,以内力灌注链刃使之紧绷如剑,全力刺出。”姬泠霜的目光盯着虚空,肩膀轻轻颤动,沙哑地笑了,“我刺中了他,我怎么可能刺中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可能伤得了他,那所谓有来有回的过招,不过是他对我的试探,试探我学成了多少。再用他的命,来铺我的路,得到诛杀叛徒的功。他倒下去的时候,大概是觉得解脱吧,怎么会有人能在将死的时候,流露出哀伤又欣喜的神情,怎么会……”她抱膝而坐,将脸埋在双臂间,语声哽咽,“那时候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那样的神情是为什么……后来,后来我看到了他留给燕声的信。他把我当成了阿澜,却也很清楚地知道我不是阿澜。‘在我所能之内,可以留她一命,星河徜徉,山林万里,她那样有趣的人,该去看看。’师兄,江潮师兄,这山河万里,你也该去看看……你也该,看看。”

        “师兄……”姬泠霜泪流满面,蜷缩着用双臂抱紧了自己却依旧止不住地发颤,“我明白得太晚了,太晚了。早在我掰那半个馒头的时候,我就该知道,我就该知道的。只有我了,我们小队只有我了……我还以为我们可以有很多个以后,我还以为我们可以过一个圆满的中秋,我以为……”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手背上传来的温热让她恍然发觉自己先前吹了太久的山风,双手都已冰凉。搭着她的那只手修长纤细、骨节精致,她却仿佛能感应到其中敛藏起的力量。

        姬泠霜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对上了这位传闻里明艳锋锐的高阶弟子温柔安抚的目光。

        “我,抱歉……”她不由得红了脸,飞快地抬手抹了抹眼角,“让你见笑了。”

        “他值得。”霜盏握了握她的手,轻缓却坚定道,“他值得你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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