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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晨光熹微


姬泠霜蜷缩着抱着膝,虽然已经在极力地压制自己的啜泣声却还是愈演愈烈,她再次失声痛哭。

        霜盏茫然地看着身边哭得不可自抑的小姑娘,犹豫半晌,还是伸出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发顶。

        指下乌发柔顺光滑,如上好的锦缎,自她指缝间流水般滑过。

        记忆深处似乎也有一段流水般的光阴,倏忽而至。

        “昭昭有两个发旋,是个聪明孩子。爹已经和先生说好了,等明年开了春,便送你去学堂读书。小姑娘家的喜欢兵器,倒是稀奇得很。爹不拦着你喜欢什么,只是明年春天进了学堂,你可别只顾着和其他孩子疯玩,功课不好,先生可是会打手板的。”

        “爹知道你记性好,可也不能就仗着这点小聪明就不用功了。到时候先生查过的功课,爹也会再查的,若是不好,下回也不带你去集市上玩。”

        除却读书识字,习武执刃,她已走过山河万里,览过春光无限。只是总会有一些时候,她会想起桌上放得落了灰也没有动用过的戒尺,想起那一方小小院落里的欢声笑语,想起已经模糊了面目与声音的至亲。

        那时贪玩,总是想尽一切办法逃避戒尺的惩罚。不曾想,到如今竟然也会成为可望不可即的念想。

        世事果真多变。

        霜盏落在姬泠霜发顶的手因为她抬头的动作而滑落在她肩头,姬泠霜眼眶泛红,抽了抽鼻子,神色间颇有几分懊恼和窘迫。

        “你有两个发旋。”霜盏自然地收回手,忽然道。

        “啊……是,我很小的时候听人说过,两个发旋的人比较聪明,我可没觉得。我练武的时候,进益向来都比同门慢些。”姬泠霜说着撇撇嘴,“这传言可见是假的。”

        霜盏摇摇头,并未出言反驳。

        “我……师兄以前和我说过相似的话。”姬泠霜咬唇,解释着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态,“是在我们去了黄槲镇之后。我见洛景明和裴宁都已经……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是伤心还是害怕,大概是都有吧。师兄和我说,‘你不必太过于挂怀,此事乃是洛景明提前行动,现下虽然出了意外,阁中必定会分辨清楚,不会冤枉好人的。照例我们现在要前往机枢府受质询,到时你把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就好,不必慌张。记得,等下进了机枢府,一定要说实话,否则我也救不了你。’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温柔如故,和先前在明山馆下的暗河边没什么分别,也好像已经见怪不怪了。后来我也曾经想,他究竟是因为知道他们必死无疑才会是那样的神情,还是因为他经历过太多的离别,所以才会平静如故。”

        霜盏颇有几分诧异,这番话确实内容相似,可语意里却明显带了警告之意,当年对于她这样临时队友,江潮都是温和相待,令人如沐春风,对于自己正式入队的队友,他又何故如此严苛?

        但,倘若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设计好的局,从他去往太白山脚下等待姬泠霜前来,都是在按部就班地行事,那么于他而言,他将要颠覆这许多年来在凌雪阁所见所闻所信仰的一切。李林甫所做之事,他自然有所了解,以他的聪慧机敏,当是明白自己在为虎作伥,可他依旧这么做了,可以想见那时他心里的挣扎痛苦大概将至顶峰。是以他的行事言辞,皆带上了刀锋的冷锐,然而长久留存在他心间的温柔又无意地重重将这锋芒包裹。

        或许是这番隐秘地藏匿在心中的摧残折磨,让他最终迫切地想要得到解脱。所以在玄鹤别院里,他放弃了抵抗。

        若是他知晓他的行事会让这小姑娘念念不忘十年之久,又是否还会做下如此决定?

        只是昔人已逝,不会再有答案了。

        “或许,都有。”霜盏叹息。

        “机枢府的问话,着实让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虽然据实以答,反而更忐忑了。我想问更多的事,但谢长安不许,他明明和我差不多年纪,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就训我。”姬泠霜说着哼了一声,眼里的悲伤却也没有半分消减,“裴清姐姐的质问,我一句也答不上来。我当时也觉出了不对劲,却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我去墓林寻了一株矮树挂上了他们的腰牌,我站在树下,听风声,听木牌相互碰撞的轻响,恍惚了很久,终究不愿意相信,前几日还在一起欢声笑语的队友,就这样没了。”

        姬泠霜的眼中又蒙上了一层水雾,霜盏伸过手去握了握她的手,姬泠霜不自觉地颤了颤,而后笑着回握过来。

        “那后来呢?”她满怀期待地望向霜盏,言辞间却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后来,你和师兄,你们见过吗?”

        “见过。”霜盏点点头,“那次任务我毫发无损,只是得了风寒,歇了几日便好了。他挨了一刀,伤在背后,自然好得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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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机枢府的审查过了数日,两人自是洗脱了嫌疑,左右无事,霜盏便想着来见江潮,他的伤虽说不是因她所致,然而一路同行,前来看望也属应当。

        江潮的房里暂且只有他一人,因伤在背后,他也只能趴着。

        听到门口的声响,江潮抬起头,却不由地怔了怔。

        “不欢迎我来?”

        霜盏坦然迎着他的目光走到床前,见他拿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给床沿留下了不少空隙。毕竟相识之日尚短,两人虽然共过生死,也并不能算是熟识。她想了想,从一旁拖过一张椅子来。

        “倒也不是,只是有些意外。”江潮打量着眼前神态自若的少女,弯了弯唇,“那日多谢你了,看你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风寒当是好了。”

        “自然。”霜盏又瞥了一眼他的被子,那天她离得远,没能看清他如何受的伤,“你把自己包成这模样,可不利于伤口恢复。”

        江潮听得想笑,却也不方便做太大的动作,只是用离伤处远些的手臂撑着往前挪了挪,霜盏见状索性上前帮忙掀了被子,又顾忌着天气略凉,从一旁取了件外袍盖在他身上。

        他早已换过干净的衣衫,她凭着记忆瞄了瞄他的后背,也看不出端倪,只得作罢。

        “你出手利落狠辣又迅捷无伦,按理说,即使受伤也不该伤在这个位置。”霜盏一派闲散地坐在先前拖过来的椅子上,直视他的眼睛,“你帮队里的人挡了一招,是吗?”

        “小姑娘家的,懂得倒多。”江潮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暗想道,这丫头倒也算是通透练达,只是年纪尚幼,端着这么个严肃的架子,却半点没有威严的意思,他不禁失笑,“我既然是队长,自然要保护好我的队员。”

        霜盏眼中光芒一瞬寂灭,不自觉地垂落目光。

        江潮见她如此,心下了然。他的无心之语正中了她心中隐秘,当下自然不再多言。

        “自从见到你,我就隐约觉得你和他有些相似。”霜盏沉默半晌,自嘲地笑了一声,“可我也清楚,你不是他。”

        “是你的队长。”江潮轻叹,听她开口,也就接了话,语意笃定,“所以,你始终很抗拒称我为队长。”

        “以前,他也会保护我们。”霜盏神色空茫,言辞间满是珍重的怀念,“我们回阁那天,你说的话,我很久都没有听过了。”

        午后暖融融的日光通过窗棂落了面前的少女满身,映照她肤光如雪、晶莹剔透,而那双大而深的眼睛仿佛沉凝冷寂的深渊,不见一丝光亮。

        她尚未完全长成,容颜已初现艳光。

        然而这份明媚,此刻如同封冻。

        江潮沉默地望着她。

        这是这段时日以来,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眼睛里出现如此强烈的情绪,其中的悲伤和无力浓烈到他几乎感同身受,然而他依旧能在她眼底看见一线星火。

        相伴同行时日尚短,他并不知晓她的过往,可她一直以来的冷静克制,却莫名让他觉得这星火终有一日会灼灼燎原。

        这一路她仿佛一把敛起锋芒的兵刃,只在必要时刻出鞘收割一蓬鲜血。

        他似乎理解了指派这个任务的人对他的嘱托,看好她别让她做出格的事。

        利刃需要反复打磨,方能成为称手的兵器。

        而对她的每一次任务分派,都是一场磨砺。

        她若顺利长成,或许将来会有所不同。

        “我并非在排斥你,或者说我甚至有些亲近你。他和你年纪相仿,也总是反复叮嘱我们这些事,按说我当为此宛如故人重逢的场景感到欣喜,可我没有。”霜盏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只是轻轻笑了一声,“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他,也很久没有人对我如此事无巨细的关怀,虽然我猜测大概你对每个人都是如此。可无论怎样,我都该谢谢你。”她终于转过目光坦荡地望向他的眼睛,“与你相识,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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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树繁枝间垂挂的腰牌被山风吹拂,低柔的声响涟漪般阵阵荡漾开去。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我不该怀念他的。他,师兄,他毁掉了阁里付出了那么多条命才换回来的线索,他……”姬泠霜陡然止了声,半晌哽咽地接道,“可是我,我还是没有办法忘记他。”

        “小丫头。”霜盏笑着叹息,“他利用过你吗?”

        “……从未。”姬泠霜一怔,眼中光芒暗了暗。

        “既然他对你的好皆是出自真心,你又何必强迫自己不去怀念他。”霜盏喟叹,“有时候越是抗拒,越是清晰。”

        “可台首说过,感情这东西最是无用。”姬泠霜不自觉地垂首,嗓音微哑,“厌兵院前的碑文上也写过,人心叵测,情可杀人。”

        “即使台首说过这话,那他自己又可曾走脱?”霜盏闻言轻笑,眼前的小姑娘这低头的姿态,倒让她想起了这小丫头当年垂头丧气在台首面前听训的模样。

        “你……”姬泠霜惊愕地瞪着她,怎么也不敢相信方才听见的话。

        “怎么,我说错了吗?”霜盏不以为意,“台首又不在这,他听不到。”

        “……”这正确无比的说辞着实让姬泠霜噎得不轻,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声抗议,“非议台首不好。”

        “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当然也可以是说给自己听的。”霜盏好笑地打量着她正气凛然的样子,“如果台首能够做到,如果他已经走脱,又怎么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让旁人都要引以为戒。”

        “若江潮是一个干脆利落不顾恩义的叛徒,你当真会这般怀念他吗?”霜盏见她神色间又现悲恸,接道,“旁人如何说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想他。”

        “我……其实当年,台首和我说过一句话。”姬泠霜哑着声线,“他说‘你想喊师兄就喊,我又没拦着你’。”

        “看破从来都不代表着能够走脱。”霜盏叹息,“台首也一样默许了你继续称他为师兄,不是吗?”

        “我不敢和任何人提起他。”姬泠霜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当年小队只剩下我一人,又是我一个人去了玄鹤别院。这偌大的凌雪阁里,我不知道还有谁是记得他的。”她说着又自嘲地笑了,“即使是有人记得他,我也不敢提及,我怕看到旁人避如蛇蝎的眼神。”

        “比起无人记得他,我更怕看到他们的厌恶。我不敢看,我……”

        “更何况,阁里也从来都不该谈起一个叛徒。师兄他,他的腰牌是注定不能留在墓林里的。我想他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就只好来墓林,看一看洛景明和裴宁。”姬泠霜不堪重负般将头枕在膝上,“我们曾经相遇了很短暂的时间,就好像只得到了一瞬间的圆满,而后就只有我了,只有我孤独地走过了很多年。”

        “他们都已经离开了很久了,我知道我不该沉溺在过往的回忆里。”她的声音轻缓低柔,仿佛怕惊破一场久远的梦境,“所以我也一直在克制自己不要总往墓林跑,也不要总跑到那个山头上,平哥也早就不在了,何况他也从来没有和我一起看过主阁的热闹。所幸他最后沉眠在了一个很热闹的地方,算是圆了他生前夙愿,他大概也会感到一丝欢喜。”

        “只要你没有忘记,你所珍重的人,就一直都在。”霜盏的目光越过她,看向了身后枝干血红的树,“只有当这世间再无一人记得他,才是他真正的死去,消散于天地间,再无踪影。”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软弱?”姬泠霜沉默半晌,咬着唇望过来,小声辩解道,“我,我其实以前没这么爱哭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霜盏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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